小躁

【亨本拉郎,Solo/Mendez】五次他们擦肩而过,一次他们想念彼此

→献给 @无添加剂的甜菊苷 ,挺久以前看到太太的一个灵魂伴侣梗,最近才挖出来补完後半

→有AA在美国大骗局的角色客串

→好长好长的英文标题如下

【Five Times They Missed, One Time They Miss Each Other】

Solo发呆许久才把他散步去了的意识给捉回脑袋。

他身边脚蹬十吋细高跟依旧娇小的女子还在口若悬河说个不停,低头望向身侧的老朋友,能从那双画着精致眼妆的蓝眼睛里看见鲜花丶泡泡丶以及最多值五分钱的闪光特效,泡泡还是感冒糖浆似的粉色,看了看女子身上除了领口过低几乎可说是无懈可击的新时代都会女性打扮,Solo发现自己半点也无法理解为何时代向前走丶人类的观念却在向後退。

「你在听我说话吗,Napoleon?」Sydney丶噢不丶现在该称为Edith的女子蹙起眉毛,不悦地抬头看向Solo连无聊都懒得伪装的罢工面部表情。

每个人警告他的时候都会叫他的名字,Solo暗自思考,也许Napoleon以後可以成为二十一世纪警告的代名词。

老实说,Solo还是很佩服Edith Greensly的,她和她那衣着品味堪忧的爱人仅仅用了一场骗局就给CIA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记,让那群自认只有他们骗人轮不到别人骗他们的傲慢特工从办公椅上惊得一蹦三尺高,就算Napoleon Solo在黑市打滚的鼎盛时期也无法掀起这麽大的浪头,再不情愿也得替她拍手叫好,可Solo发现女骗子和他们十年前认识时最大的变化并非在於骗术或胆量,而是她脑袋瓜里被浪漫想法蚕食鲸吞的面积已然接近百分之百。

「妳说的话十句里头有九句意思相同,剩下的一句是变着花样的感叹语,有鉴於妳已经丶」瞥了眼手表,Solo续道:「已经说了二十七分十九秒,所以丶不丶我不认为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

然而比拯救世界更难的,无疑是打断一个陷入浪漫情怀的女性发言。

「你对此毫无概念,Solo,如同每个无法体会策划一场惊人骗局美妙之处的美国好公民,」Edith双手捧在颊边丶这动作活像个牧师布道前的双手合十丶Solo彷佛自己是个迷途羔羊,「那像烟花丶像流星丶像是那些转瞬爆炸发光发热的事物,但它并不短暂,」她把灵魂伴侣带来的非理性情绪称作「它」,彷佛它具有生命丶却又永垂不朽,Solo运用高个子的优势翻了个Edith看不见的白眼,试图将注意力放到身边的其他人事物而非Edith Greensly身上,努力压抑自己不去提醒她丶永无止尽的爆炸只有核反应才可能引发,而能量终有用尽之时,「像鲜花,像太阳,像一切带给你生命和温暖的希望,当你感觉到它的时候,你会大声嘲笑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谬丶笑得让那些思考人类因何存在的家伙将脑袋羞耻地埋进沙坑,甚至不需要一秒的时间,你就会发现你的後半辈子丶不丶

──你就是为了它而出生在这个谎言多过真实的世界!」

他们站在一家唱片行里,人群来来往往半个都没在谈论音乐的一百平方米空间之中,店内没有乐声丶只有电台主播报导美国某洲日间温度即将突破华氏一百二十度,柜台後的店主人如其店丶老旧得彷佛从十九世纪就伫立在这儿未曾移动;几张早已过气的电影或歌唱明星海报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店墙泛黄的壁纸角落翘起的部分大概是全店内持续改变的地方了,爬满装饰风格藤蔓的壁纸迟早有天会完全脱落丶暴露底下粉刷斑驳的墙。

但是这般老旧的唱片行偏偏要像个二战老兵穿夏威夷花衬衫那般追随潮流,Solo转了转眼珠,望向他头上写着古典乐字样的分区牌,别误会,他喜欢古典乐,但看看面前成排的大师指挥室内乐精选辑和生命中非听不可的十首交响曲,将*布拉姆斯和普罗柯菲夫硬是跨越半世纪扯进同一张唱片里,好像两人能因为他们故乡出了些同样激进的社会主义分子而有些共通话题。

Edith仍然继续向他传教,似乎更加狂热地声称「它」是种一对一限定对象的双向传染疾病,一对站在他们背後的男女似乎为了争论要买哪张唱片当生日派对背景音乐而吵架丶他们也是灵魂伴侣吗丶Solo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冷气吹出来无机质的凉风是他唯一待在这儿的理由。

也许还有这儿离兰利总部很近,适合等会儿步行到CIA向Sanders汇报,Solo眼角的视线含括了他左手袖口完美的蓝宝石袖扣以及被淡金底座支撑着的玻璃表面,金色时针指向三点钟方位,Solo想他应该继续忍受Edith Greensly的灵魂伴侣有用论十五分钟,再优闲散步到Sanders办公室门前,坦率地承认自己永远搞不清楚和哪位女士约在整点或是半点的午茶约会,Sanders会假装他宽容得不会被这等小事惹怒,接着派给Solo更加危害生命安全的机密任务,那张老得无法再显示出年龄增长的面孔永远面无表情,坐在办公室里等着Solo死得像个罪犯丶或活着回来替他继续卖命。

「噢丶他的蓝眼睛能够使你手上的那对袖扣相形失色!」Edith又再惯常吹嘘她的灵魂伴侣了,作为认识多年的老朋友,Solo愿意和Edith共进午餐丶点一支贵到Sanders八辈子大约都没本钱喝的红酒丶在他根本不感兴趣的唱片行里站着聊天,但Solo不愿意Edith将他的袖扣和Irving Rosenfeld那双总是被墨镜遮着天知道长哪样的眼睛做比较,Solo认为那个秃顶诈欺师只是意图用墨镜遮住他眼角日渐增多的皱纹丶或许还有再也不会消失的眼袋罢了。

「我该走了,Edith。」微笑着的Solo倾身吻了吻红发女子的颊侧,打断Edith天花乱坠说着所有在他们见面之前参加的派对都是为了与秃顶诈欺师相遇的铺垫,他决定比预定提早五分钟抵达总部丶给Sanders一点惊喜。

「但丶我还没告诉你丶」

「恭喜订婚──」Solo拿起那张将布拉姆斯和普罗柯菲夫混搭的唱片,走向柜台「──别怀疑丶*你的戒指大得足以让天生眼瞎的人睁开眼睛。」他从见面的第一眼就注意到Edith手上的蓝宝石戒指了,蓝色之中带了点绿丶颜色不够纯粹因此市价算不上高昂,可Solo完全能想像秃顶诈欺师捧着Edith的脸颊丶对她说妳的双眸和这颗宝石一般美丽丶别让泪水沾湿了它们否则他会心碎。

为什麽骗子总是格外喜欢同样出自骗子之口的甜言蜜语呢?

「那你会来参加婚礼罗,Napoleon?」

这下他的名字又添了种新用法,邀请别人参加婚礼的语尾助词,和警告同质丶具有象徵危险的幽默意涵。

面对那双蓝中带绿画着迷人眼妆还饱含希冀眨了眨的眼睛,Solo的答覆是将手中结完帐的大师指挥室内乐精选辑放到Edith的掌心,柔声说道:「我想我未来一年都会忙碌地致力於世界和平丶Edith,因此先将结婚礼物在此奉上丶」

店门外的街道上有个父亲带着儿子愈走愈远,Solo听见男孩奶声奶气但口条清晰地问他们怎麽不走进这家店,男人有点无奈却耐心十足地解释他们要去的电玩游戏店还要多走五分钟的路程丶这是无聊大人才会进的店丶伙计你还年轻着也不无聊。

「──祝你们像布拉姆斯和普罗柯菲夫一样幸福直到永远。」

*1布拉姆斯是19世纪初出生的德国人,普罗柯菲夫是19世纪末的俄国人。

*2耶稣让天生眼瞎的人睁开眼,出自圣经

「你可以随时来探望Ian丶只要你想丶随时。」

Mendez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隐藏在咖啡杯後,琐碎复杂的财产丶房产和权利相关的表格与各种需要确认签字的文书摊在直径五十公分的圆桌上头,摆得满满当当,也许有人以为离婚有了心平气和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就一切轻松顺利,但Mendez发现真正累人的其实在後头,他们曾经名义上共同拥有的太多物件都需要用白纸黑字区分清楚,就连儿子的监护权这种非物质的东西也不例外。

但Mendez并不觉得Christine需要因为找到灵魂伴侣而感到抱歉,这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眼角发红,眉宇之间夹杂哀伤和失眠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虚长了几岁,也可能是因为头发随意束成一把放在颈肩又没化妆的缘故,唯独能确定那让Mendez感觉他们都不再像结婚那时年轻了。

「服务生──」Mendez在Christine讶异的眼神中挥手唤来咖啡店里唯一的服务生,他们也是店内仅有的一组客人,被打断摸鱼神游的男服务生面露不满仍是拿着菜单和笔向他们走来,没有目标的大学生丶在没有前景的店面做着对未来没帮助的打工,可Mendez很高兴的看见Christine眼眶晶莹的泪水因此有了退潮的倾向,「妳想来两块蛋糕吗丶我记得妳喜欢起士蛋糕?」

泪水退去之後,一丝丝微笑攀上了Christine的嘴角,她打开菜单,熟练地对服务生指了几下,「这个丶还有这个口味各来一块,然後来一瓶这个。」

服务生划记点单,随後像只脱逃的野兔迅速溜回隐蔽得足以藏身的柜台後方。

这幅情景令Mendez想起当年,自从在医院认识大约一周後,他们开始在咖啡厅约会的过往,一个是忙着出差的秘密特工丶一个是站在生死最前线的护士,他们却总能变魔术般抽出丁点的空闲跑到距离兰利总部和市立医院交叉最近的一间咖啡馆,愣着看见彼此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於是哈哈大笑,点的是一成不变的蛋糕和茶和咖啡,感觉三十分钟的忙里偷闲就是永远。

如今那间咖啡馆被连着附近的整排商店遭到拆除改建成大型电子商场,Mendez才发现一段平淡无奇以离婚收场的婚姻竟还有那麽多难忘的细节;也许他们没深爱过对方,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喜欢过彼此。

「你平常都不喝咖啡,」Christine似乎也和他想起了同一件事,她的微笑放松不再僵硬,低头沙沙地在纸上签字,「就只有到咖啡厅别的都不点丶单喝一杯义式浓缩。」语调像个叨念孩子不喝牛奶的母亲,这样温柔的女人获得监护权Mendez完全点头举双手赞同,并非推卸责任,但Mendez认为自己即使除去并非妻子的灵魂伴侣这件事丶仍旧是个不及格的父亲。

「喝下这一杯就像喝过好几杯罐装咖啡,所以平常不必喝。」

Christine没说话,但嘴角的纹路泄露了她的笑意,Mendez喝下最後一口苦涩的咖啡望向窗外:落地的压花玻璃长窗使得午後的阳光棱角软化不少,光线如同轻拍上沙滩的冒泡浪花晶亮闪烁,有着彩虹色泽的光斑洒满包括他们在内的整个空间,平凡无奇的白瓷地板因而活泼可爱起来,店员也许害怕打扰此刻美好而延缓了送上蛋糕的动作,窗外的汽车和行人都因而慵懒了几分,一道如同深海水草的绿色影子一闪而过眼前丶Mendez才发现那是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身影,眼底透过玻璃看到的世界都像泡在温暖多彩的海水之中,他不禁好奇丶他俩坐在窗前的身影映在窗外人们眼中看来又是哪副模样?

「我猜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世纪末就会绝种了,」埋头文件但是始终专心听着的Christine在Mendez的眼角抬起头来,Mendez仍旧用手支着满是胡须摸起来粗糙扎手的下颔,眼神望向最多能看见对面杂货店模糊影子的窗外,「我是指──不是灵魂伴侣却结婚但是奇迹般和平离婚的人类。」

离婚这个单字比想像中花费更少力气就脱口而出,舌尖顶着上颚丶再用牙关轻轻压着下唇丶最後将嘴里蓄积的一小口空气缓缓吐出,听起来和离开很像,不过离开还要更雀跃一点。

「Tony…….」

服务生送来两盘蛋糕丶一小瓶气泡酒和两只高脚杯,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散乱的纸张是Christine唯一没哭出来的理由,Mendez并不想让她哭泣,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一年度的全国调查数据显示丶以灵魂伴侣作为婚姻基础的夫妻离婚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七点五,他原先想要引出一段对话丶关於未来兴许不必再离婚甚至是结婚了丶因为大家都能被命运引领幸福至永远,但是前一句话确实充满歧义。

Mendez慌张地发现西装口袋缺乏一条能递给Christine的手帕,因此乾脆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你知道的丶偶尔我说话不经大脑还没想清楚舌头就已经先动起来了,尤其丶尤其是在我好奇或是对某一件事的答案感到渴望的时候...你从头到尾都没必要说抱歉,需要感到愧疚的是我,」Mendez快速地换气,「你知道的丶用工作当藉口推脱自己是个烂透了的丈夫和父亲不太恰当,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丶工作太忙没有机会了解丶也许直到死亡都还是孤身一人,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丶

──有个灵魂伴侣是怎样的感受?」

Jack O’donnel为数不多的时候会埋怨Mendez语速过快还加上手势说话令人分心丶更没人听懂他在说什麽了,但Christine显然听懂了,她眨眨眼,努力收回差点溃堤的眼泪,她知道Mendez说的是真的,清了清因为哽咽而沙哑的喉咙,抿了抿嘴唇。

「我们是在丶医疗学术演讲认识的,」Christine虽然试图描述那位即将填在她伴侣栏位的男人,但她显然没搞懂Mendez的意思,语调矜持得彷佛跟父亲介绍他未来的女婿,「他是个好人,长得不好看丶但是很有魅力。」

「我知道,」一个愿意接受灵魂伴侣已婚并且有个五岁儿子的男人怎可能会是个坏人呢?那个男人的职业丶家庭背景丶银行帐户和零犯罪的乾净前科纪录Mendez都知道,他想知道的是更加非理性丶科学无法解释的那块,「但我更想知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丶真的丶」Mendez将挥舞的右手手掌握紧再放开,做出O’donnel认为极具干扰性的手势以补充言语的匮乏,「──发生了那些状况吗?」

「噢丶你想知道这个。」

女子松了口气,拿起小勺子挖了口起士蛋糕,Mendez心知这是Christine终於放下戒心的举动,他面前摆的覆盆子乳酪蛋糕表面接触室温开始冒着冷汗,Christine贴心记得他不喜欢太甜的味道丶实际上Mendez也不喜欢酸味,说实话,Mendez就是不喜欢甜点,他打开气泡酒替两人各倒了一杯,Christine原先也许想碰杯庆祝他们成为二十二世纪前的最後古董,但她已然露出说故事的迷茫眼神,「我想丶我不会称之为『状况』。」

铃声响起。

「那和呼吸很像,Tony,」有个客人推开店门,门顶的铃铛晃荡得叮当作响丶响亮得彷佛有人扯着嗓子宣布一出舞台剧即将拉开序幕,但客人来得快去得也快,Mendez没注意那人离开时铃铛是否敲响,他啜饮一口气泡酒,闻着化学香料的果香,侧耳倾听。

「你前一秒还在呼吸,下一秒也是。」Christine说,答案是Mendez从未预期过的平凡,可他继续听着,「只是你知道那和你以往活过那麽多年所认知的空气都不一样了。」

Solo打开房门,就撞见Gaby和Illya如同被烫着一般从彼此身上跳开,面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噢丶相信我丶我什麽都没看到。」他眨眨眼,迅速无声地关上房门,并且贴心地替那两人上锁,以免再有不识相的人丶例如搬行李的服务员丶打扰那对灵魂伴侣。

即使灵魂伴侣之间存在足以燃起火花的强力高压电流,Solo站在他的新同事之间,仍像个绝缘体一般毫无感受。

他从通往饭店大厅的螺旋状楼梯缓步而下,脚底触及的柔软毛织地毯彷佛踩着云朵前进那般不真实,走出饭店前,Solo不忘对着柜台前手戴订婚戒指却频频注视着他的女服务员抛了个眼神,他知道丶今晚必定有人在换班时分敲开他的房门丶任他占用一个又一个的十五分钟。有了灵魂伴侣又如何呢?人类崇尚自由丶爱好刺激,那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他悠悠地穿过古典气息浓厚的罗马街道,秋天早晨的空气是适合散步的凉爽,成排的路灯低着头沉沉入睡,路树飘下明亮温暖的橘褐色落叶撒满街道,石板铺制的路面驾着汽车驶过其上该有多麽磕磕绊绊Solo深有体会,他和Gaby以及Illya就曾在罗马街头飞车追逐过,跌宕起伏的路线几乎把德国女特工那台车的避震器给损耗殆尽,不过在罗马开汽车本身就是种亵渎,有人骑着造型复古的伟士牌机车从叫卖声不绝於耳的市集之中穿越而过,市集的人群尚且不多丶商家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骑车的两位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观光客,後方女子紧紧搂住骑车男子笑得满脸甜蜜,Solo当然知道骑机车感受到的颠簸肯定比汽车剧烈许多,但是哪个男人不想来一趟罗马假期般的兜风呢?何况目前有可靠研究指出: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受随着彼此距离愈近丶肌肤相贴的面积愈大,会呈指数比率而愈发强烈。

「先生,买一束花吧?」

有个女孩站在石板路的尽头用稚嫩生疏的英语对Solo举起提篮里的蓝色花束,一头棕色的短发俏皮地翘着卷,健康红润的小脸蛋挂着甜美笑容,穿着洋装的娇小身影背後伫立着以喷水池为中心连通五条街道的西班牙广场,忽然Solo心里涌起一股急切想吃甜筒的冲动丶他平常才不会碰廉价的平民点心丶足见奥黛莉赫本魔力之强大,「一束多少,小姐?」不分国籍不论年龄,小姐这个介於成熟与青涩的称呼总能让女性展露笑容,女孩用手比划着价钱丶脸上的笑容更甜了,Solo右手探进口袋,正好有一把用剩的铜板。

「那我要这些,全部,」Solo迎着女孩不知所措的小脸温柔地微笑,解释道:「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留下这些零钱也没有用处。」

女孩点点头,将一把把的蓝色风信子拆开,再重新包成一大束鲜花,连带将多馀的零钱递给Solo,「找您的零钱,先生。」

Solo只接下几乎让他捧了满怀的花束,没拿回零钱,「不,这些对我都没有用处,放在口袋里太沉重了,」女孩固执地伸长了手想把零钱交还给他,Solo指了指远方,沉灰石阶上头的白色冰淇淋推车格外惹眼,「现在妳有了整天的假期,不如先去买支甜筒,再想想接下来要去哪儿找谁玩。」他的鼻尖盈满了淡雅花香丶如同轻吻一位清新优雅的女士丶她身上喷了Jo Malone的蓝色风信子香水,终究年纪还小的女孩瞧了瞧石阶顶端的推车,不再坚持。

「您知道丶这个丶的花语是什麽吗?」怯生生的语调,显然连风信子的英文也不知道,但女孩坚定地望着Solo,眼神比她看向冰淇淋推车还要认真数倍。

Solo摇摇头,在他心中玫瑰才是送花第一首选,即使人们并不清楚爱情长什麽模样,但红色玫瑰显然足以取悦每个崇尚爱情的女子。

「彷佛见到你一样高兴──代表思念。」女孩说完,就对他挥手道别,脚步轻盈地跑向远方。

花语之中的「你」意义昭然若揭。

Solo闻言,呆立原地几秒才背对着哗哗流水的喷泉离开广场,他埋头嗅了嗅花香,轻笑着:「这还真是丶最不适合我的花了。」

从十岁左右丶那个懵懵懂懂男孩女孩开始划分界线的年纪,Solo身边就有少数同年龄的孩子遇上了灵魂伴侣,原本分成玩洋娃娃和踢足球的孩子却毅然决然脱离群体,他们会羞赧地勾着手指丶却不敢看向彼此的眼睛丶只敢瞪着路面向前踏步,近乎一种骄傲成熟的优越感,像在自豪地朝以往的玩伴们大声宣布:瞧丶我们跟大人一样丶牵手约会谈恋爱,就是这般纯洁的小情侣不知羡煞了多少玩洋娃娃和踢足球的女孩男孩,尽管Solo从来都搞不懂那有什麽好羡慕的:假如你知道自己和一个女孩必然的结局,又怎麽提得起劲和她调情?

就算他从没感受过传说中灵魂伴侣如同闪电和烟花的感应,但他三十年来的人生依旧不缺乏女性投怀送抱,有的女孩甚至会信誓旦旦地说她见到Solo的第一眼内心就刮风打雷下大雨丶就差没来个超级飓风,Solo会温柔揽着她们的腰附和这般浪漫论调,可最後结局总是相同的。

──你说过你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那麽也许我弄丢了它。

让灵魂伴侣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东西掌控自己的未来是Solo最不乐意的事了,十六岁之後的每年生日他都会独自待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在这天的最後几分钟专心盯着钟面的秒针喀哒喀哒奔向午夜十二点,听着齿轮细小的转动声响,在什麽怪事都没发生的和平时刻倒一杯美妙的庆祝红酒,敬自己又平安度过没有灵魂伴侣的三百六十五天。

不知不觉Solo绕过他曾经拜访多次的马切罗剧场,沿着环型的石灰岩柱和一长列拱型外墙走到路口,能看见在一排低矮平房之中特别高挑惹眼的橘红砖造圣母堂,高高的塔顶漂走了云朵,太阳逐渐驱散空气中的凉意,迤逦环绕在圣母堂外的一列观光队伍提醒了Solo这里就是声名远播的真实之口,他想闲着也是无聊於是加入排队人群,反正提早回去饭店也只是给Gaby和Illya当电灯泡。

队伍的尾端以龟速但确实正在缩短的迟缓步调向石壁靠近,轮到Solo的时候他才发现方才买花的时候把零钱全部花光了,他对着管理游客秩序的女性工作人员勾起优雅又不失歉意的一朵微笑,在对方投以更为热情笑容的同时将手里的花束从容递上,受宠若惊的女子於是假装他已然投了钱币,准许他靠近那个十数个世纪以来被严加保护丶可是嘴巴圆张看来实在好笑的石雕大脸。

传说将手放进真理之口丶这时若说了谎话手就会被一口咬住,Solo雀跃地寻思他该说些什麽荒谬的谎言才能让古罗马的神明展现奇迹动嘴咬他呢?他想起那把让他捧了满怀代表思念的蓝色馨香丶女孩说的最不适合他的花语丶彷佛见到你一样高兴,不远处的罗马女子还沉醉在Solo献上花束时的笑容兀自神游天外,Solo挑了挑眉,勾起狡黠笑容对着石铸的大脸一字一句说道:

「──我渴望灵魂伴侣。」

Mendez摀着胸口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

他贪婪而急促地大口喘息丶希望能把全罗马丶或者是全地球的氧气都呼吸殆尽,但那显然没什麽作用,他的胸腔莫名灼热丶喉咙跟十天没喝水一样乾渴,来往行人悄悄用眼角馀光偷看再惊恐地快速离去,他试图回想自己被打断肋骨高烧三天的过往以抚平情绪,汗水浸湿了他抵着砖墙的西装和衬衫布料,可他还活得好好的丶没被子弹或炸弹攻击丶心脏跳得过快但总归还是完好无缺,直到Mendez耳里嗡嗡鸣响的杂音退去,涌上手边传来Jack O’donnel不断呼唤的焦急声响,他才发现那只可怜的一次性手机也跟他同时栽在罗马的硬石板砖上。

「Tony丶你还好吗?嘿丶Tony──」

他虚弱地拾起电话,虽然塑胶外壳碎了大半,一次性手机却还是忠实发挥了它的效用,Mendez嘶声说道:「我还没死,Jack...我想这只是古罗马神明的小小惩罚。」热度逐渐从他的肺部与喉咙退去,呼吸变得平顺而甜美,但他暂时还没力气起身,Mendez摆了摆没拿手机的那只手丶对好心的路人表示他不需要救护车更不需要警察,回过神来,Jack还在线路的另一端叫他别开玩笑了。

「的确,我没想到神明这麽禁不起玩笑丶」

Mendez想起旅游手册里写着真实之口被古罗马人作为测谎仪使用,但这比起中情局的测谎电椅还要痛多了,他自认倒楣地拍掉裤管上的尘土和落叶起身,确认他的钱包和护照没有跌出口袋,屁股有点疼,手心破皮的部位泛着热辣辣的刺痛,他看了看手表,距离他打给Jack O’donnel不过十分钟前的事,罗马美丽得一如往常,更显得方才的短暂脱序彷佛恶梦一般不太真实,「──我不过是说我想要个灵魂伴侣罢了。」

Mendez未曾想过在他说出离婚那个单字时,联想到离开会是多麽正确的预感。

他先是跑了趟义大利的罗马,事实上那不是个非他不可的迫切任务丶更类似半出差半度假丶出於O’donnel对四十一岁离婚老男人的体贴;接着是伊朗的德黑兰,这回倒是让Jack O’donnel丶或者该说是保守顽固的老上司们不太开心了,但他完美不失惊险地结束任务,回到兰利,受限於国际外交法条没几个人知道他做了些什麽丶或是如何完成任务,可Mendez才不在乎他的工作能得到多高的收视率,时隔半年他约了老友兼上司喝一杯,眨了眨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我合理怀疑我得心脏病了。」

中情局的救援部长没有呛到,可他必须用尽全身上下每块肌肉丶尤其是下颚的部位丶才能阻止自己把嘴里的威士忌兑冰块吐到面前的酒保身上,好心的Mendez毫不嫌弃扶了差点跌下高脚椅的他并不会让他变得不那麽狼狈,好不容易咽下酒水,O’donnel才咳了几声问道:「...那和你在罗马突然断讯的几分钟有关吗?」

基本上以外勤和内勤两点一线过日子的Mendez生活并不复杂,在他和Mendez变得熟稔也得知对方并未拥有灵魂伴侣後,O’donnel总喜欢说丶有的丶Tony丶你的灵魂伴侣不就是你的工作吗?这男人即使回到公寓也不过是为了整理下一次出差的行李,救援专家点点头,证实O’donnel的猜测。

转转手中的玻璃杯,低头盯着杯内冰块有大半截隐没在金黄酒液之中,冰山一角,Mendez认为他面对的就是如此充满未知的现实,「事实上,不只在罗马,当我们在德黑兰的市集伪装取景也是,甚至是抵达美国丶都到了入境柜台丶我以为是脱逃成功导致的兴奋过度丶但那显然不会令人瞬间脉搏超过每分钟一百五十下并且满脸通红,」他啜饮一口酒,用淡然而有条理的嗓音复述一遍结论:「因此合理怀疑丶我得心脏病了。」

就算和Jack O’donnel有着十数年的交情Mendez仍然没说完全,那不只是简单的心脏抽痛或喉咙窒息,Mendez渐渐习惯这种痛楚,能避免难堪地跌坐在地,可最骇人的远远不仅於失去自我掌控的不安全感,而是当那股浑身异常的灼人高温退去後,怅然若失几乎吞噬了他,即使他什麽也没失去。

──那是种格外冷酷的热度。

它迫使Mendez伫立於熙来攘往的公共场所,格外清晰地意识到他只身一人丶独独立於人群之外。

O’donnel望着老友冷静到有点冷漠的侧脸,他想笑丶几乎是在笑得肚子抽筋的边缘打滚了,但在这间会员制的高级酒吧里公然做出上述行为显然只会得到被扫地出门的待遇,O’donnel抽动了几下嘴角没有发作,只说了句:「你去医院做过检查了吗?」

「昨天才回来,还来不及去医院。」Mendez认真地摇头,似乎真的在考虑要去医院的心脏内科挂号。

这下O’donnel能够百分之百确定伪装大师不是在装傻充愣了,他喝下一口喝威士忌压抑几欲跳出喉咙的痒痒笑意,表面上他态若自然地调侃,「比起心脏病,我觉得你得肺癌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心底却暗自臆想Tony Mendez过去四十一年的人生到底受到哪般史前文化的薰陶丶也许Mendez的童年时光是在山洞里学习如何生火也不一定。

Mendez晃晃菸盒,终於今晚头一回轻笑出声,「*『你会死,是因为你从十五岁起每天抽三十根菸。』」香菸应声跳起,他自己拿了一支,接着将盒子举到O’donnel面前。

O’donnel掏出打火机点燃他们各自拿着的菸,「『你会下地狱,是因为你选择过这种生活。』」深深地吸了口潮湿的温暖,O’donnel决定不再放任他的老朋友悲观下去了,随着蓝色烟雾丶话语也一并飘出他的嘴巴,「这不是心脏病丶这是灵魂伴侣的感应丶Tony,」刻意停顿两秒,望着总是云淡风轻从不惊讶的Mendez瞪大双眼,老实如Jack O’donnel也罕见地感到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意。

「──难道你没上过小学的生理健康课吗?」

Solo觉得他应该不可能犯下这种小错,但他领口的温莎结似乎系得有点儿太紧了。

酒吧包厢里的空气前所未有的稀薄,空调运作正常,他却如同站在吉力马札罗的山顶那般呼吸困难,但是乐观地想,至少他浑身发热而非冷得牙关打颤,颊侧滑下难以察觉的小小汗滴,Solo不着痕迹地松开领结,依然笑得优雅如常,双手抱胸,观望坐在对面的穿着俏丽短裙的德国女特工激动而夸张地跳了起来,她身边隶属KGB的俄国男人却一脸凝肃地正襟危坐,这般充满对比的戏剧张力足以从Solo手中获得满分判定。

「所以你是说──你在罗马遇见了灵魂伴侣却没有第一个告诉我们?」

「首先,这是私事,」Solo耸耸肩,丝毫不觉得有了灵魂伴侣是值得招摇过市大声嚷嚷的好事,「而且我当时还没决定是否信任你们。」如今他即便坦白了部分真相,也没透露自己私底下震惊抗拒了多久,才无奈地接受不争的现实。

Illya则是用着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他,缓慢地说:「这代表你知道自己有了灵魂伴侣,还跟饭店的女服务生调情?」

俄国人该死的好记性,Solo暗想。

这下Gaby也微妙地有些生气了,她插腰摆出标准茶壶般的姿势,和她的灵魂伴侣站在同一阵线狠狠瞪视着雅贼特工丶彷佛这比Solo登记在中情局资料库里的所有罪证都还不容饶恕;他早该记得他俩也是灵魂伴侣这种非科学现象的坚定支持者,Solo心知自己必须再多说些细节,才能让Gaby和Illya别再把酒吧的包厢当成私人审讯室,「那晚她进了我房间,但什麽事也没发生,如果这能令你们好过一点的话。」

Solo才不会说自己当晚满脑子都想着那位不曾谋面的灵魂伴侣,不慎叫错了女服务生的名字,惹得对方衣服都没脱就愤怒地甩门离去,这不是Gaby或Illya该知道的最高机密。

但那对灵魂伴侣显然还不满意,他们脸上难搞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迫使Solo像个犯人自白似的摊出全部的底牌,面对这两个值得信任丶或者说过份地利用他的信任探听八卦的情侣档,Solo只能无奈地扬起眉毛,「不只罗马,我也在德黑兰和美国的机场入境柜台感觉到他,目前只知道他也是个满地球到处跑的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Gaby闻言终於餍足地坐回Illya身侧丶凑在她男友耳边嘟囔几句德文,他们相信了,开始热烈讨论着他的灵魂伴侣。Solo漫不经心地微笑,替自己的酒杯满上,听着Gaby沉醉地猜想那人也许是个空服员丶或是专职替企业在世界各地裁员丶就像乔治克鲁尼在电影里饰演的角色,Illya则是理性推断到德黑兰那种动荡不安的城市只为了裁掉一个员工显然有些不切实际,啜饮着酒液,Solo忙着用酒杯隐藏他的窃笑,极少的时候丶在几个转瞬即逝的片刻,他曾在心脏发热的同时好奇那人长什麽样子丶是男是女丶从事什麽工作,如同此刻,他坐在酒吧散发着暗金色泽的包厢里,浅浅地呼吸,想像他的灵魂伴侣正喝着哪种酒丶身旁坐着什麽人,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但他的理智又会在心跳与体温纷纷回归正常时,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扼杀在开端。

心跳消失了。

Solo轻舒一口气,紧了紧他的领结,挺直背脊,感觉自己终於走下令人窒息的高耸火山,那个人是不是找遍他所能找的每个角落丶最後失望无比地离开酒吧了呢?又或者他的灵魂伴侣其实只相信科学验证过的理论丶对这档子事毫不在乎?他承认自己满怀恶意,心存侥幸,半分钟前丶只要打开包厢大门丶兴许他的灵魂伴侣就站在门口冲他微笑──可命运就是用来打破的,不是吗?

没试过所有抵抗就举双手投降绝非Napoleon Solo的风格。

「我从没听说灵魂伴侣错过三次这种事情,」和崇尚浪漫的Gaby不同,在灵魂伴侣方面稍具科学实证态度的Illya皱眉再次确认,「你确定你没搞错,cowboy?」

对此Solo一口饮尽杯中冰凉微辛的酒液,拿着西装外套起身丶顺道将玻璃杯放在桌上,残馀的冰块撞上杯壁发出铿锵击响,他口音优雅语调轻快地纠正Illya,「不是三次丶是四次。」

接着愉快推开门板,留下迷惑不解的两人径自走出包厢。

*出自电影地狱神探的台词

既然有了灵魂伴侣这概念,人们为何还需要联谊舞会呢?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悖论。

Mendez猜想那些人不过是闲着没事做而已。

几乎是在O’donnel昨晚不无调侃地问他难道没上过生理健康课的同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心脏不听使唤地怦怦乱跳,愈发强烈,Mendez还记得自己当时窝囊地灌下一大口酒,奢望辛辣醇厚的酒劲能盖过这份不科学的躁动,但他悲哀地发现血液奔涌得更加凶猛了,於是当机立断掏出纸钞付帐,在Jack O’donnel搞不清状况的疑惑眼神中近乎狼狈地逃离酒吧。

回忆完毕,Mendez仍旧搞不懂自己今晚为何要戴着蠢透了的幽灵面具参加联谊舞会,他以为O’donnel昨天提及的派对是挂着五彩缎带丶桌上摆满劣质红酒和蜡烛奶油蛋糕的那种活动,以往他十次有九次会拒绝丶剩下一次是被O’donnel硬拖过去的,昨晚自认离开人群和社交活动太久了的Mendez因而勉强同意参加,可他依照邀请函抵达距离兰利半小时车程的市区饭店时,才後知後觉地意识到:区区一场廉价派对又怎会发放烫金请帖?

下了车,只见男男女女戴着维多利亚时代盛兴的舞会面具丶身穿高定西装或长摆礼服入场,就连守门警卫穿着的黑西装都比他正式一百倍,Mendez想他答应了O’donnel也不好意思反悔,只好硬着头皮丶戴着去年陪儿子参加万圣节派对留下的幽灵面具丶也拿着请帖入场。

根本没打算参与联谊的Mendez在一对男女讶异的眼神中,顶着可怕的幽灵面具和成衣西装,理直气壮地拿走一瓶高档红酒,扯开领带朝向饭店花园走去,看看这间金碧辉煌的酒店不难想像CIA又浪费了多少纳税人的心血,他不好好享受岂不辜负了那群派对动物?

Mendez自认他这人最糟的一点不是邋遢,而是他邋遢得豪不在乎,那同时也是他的优点之一。

拿下面具,打开软木瓶塞,他扭了扭僵硬的脖颈,仔细嗅着花园里静谧无声的淡淡花香。Mendez差不多能猜出自己的灵魂伴侣是什麽样的人,不难想像,那人必定也是航空公司的老顾客丶搭飞机和普通上班族搭地铁一样频繁,这让Mendez最初被误导了许久,以为那人是个空服员或环游世界的旅客,可他转念一想,到底是多麽热爱冒险的旅客会到战火连年的德黑兰旅行呢?

然而只消加上同样的降落机场,无预警出现在中情局总部附近的记名制地下酒吧丶那得有些特别的门路才能加入会员,Mendez将瓶口对上嘴巴啜饮着瓶中物的迷人滋味,并不觉得那人除了是中情局特工还有第二种可能。

悠扬乐曲透过一片片方形雕花玻璃从建筑物内部隐约响起,本就身穿华服的舞姿从花园看去显得模糊却闪闪发光,他坐在花台的石砌边缘上,阖上眼帘,想像人们用蕾丝丶亮片和珠宝缀饰的面具掩盖真正的面容,与眼前的舞伴沉醉在须臾美梦之中,翩翩起舞;大多数人希冀能藉祝这种场合遇见他们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可有的人尽管早已拥有灵魂伴侣,却宁愿暂且抛下命运赋予的既定事实,追求和不真实同等程度的迷人狂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具曾被认为是种剥夺人类自由的产物,令人感到拘谨而隔阂,可现代科学推翻了一切,研究证实丶面具为人类隐藏身分的结果是带来自由丶而非束缚,睁开眼,Mendez觉得他手里的幽灵面具就算搬不上台面却兼具实用与娱乐性质,塑料材质十分轻便,在双眼和鼻子以及嘴巴挖空漆上黑色的戏剧性圆洞有利於透气和吓人。

Mendez足足喝下了半瓶红酒,还没喝醉,却故意忽略怀中亮了又暗丶暗了又亮丶滋滋作响不断震动的手机。

会不会在下个世纪初,哪天科学家终於发现他们所谓的灵魂伴侣不代表着幸福至永远,而是某种来自火星的病原体?Mendez扯起嘴角,看着建筑物里头成双成对的人影,忽然觉得联谊舞会傻气得有些可爱。

「你好,Jack,该用户目前忙线中,请稍後丶」

O’donnel毫不客气地戳穿Mendez沙哑的醉言醉语,「我还不知道你有个人工智慧语音系统,Tony。」

「...你已经知道我有个灵魂伴侣了,别强迫我跳舞。」Mendez微醺地嘟囔抱怨,他将鞋带松开的皮鞋用力一踢,右脚的鞋就呈抛物线飞出,足足飞了三米有馀。

「是紧急任务,需要今晚出发到伊拉克,」O’donnel倒是半点也不跟他废话,直奔主题,「你在哪儿?」

「...花园,能看见整片玻璃窗和水晶灯的那边。」断线的声音和他的语尾几乎重叠,Mendez终於相信O’donnel不是要把他抓去跳舞。

一时之间悄无声息。

没了唠叨的声音,厅内的舞会一曲既毕也是乐声暂歇,Mendez仰头咕噜咕噜将红酒倒进胃里,心想花园实在被饭店维护得过於完美丶竟然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有一秒在醉意使然之下Mendez就要把身後的繁花和泥土当成舒适的床单和枕头躺下,但他仍好好地坐着,独自一人。

要说他被O’donnel点醒之後,没想过自己的灵魂伴侣现身舞会,那百分之百是个谎言。

手中酒瓶流淌着最後一点液态的点点微光,Mendez自诩他是个严谨务实的人,即便任务中提出再疯狂的方案丶这份天马行空也是基於可实践的原则加以设想,可他大概是受到舞会两两成双的身影或暧昧氤氲的水晶灯光所蛊惑,脑中名为理性的那条线路难得因此短路罢工,他喝乾最後一滴酒,略微失望地发现心脏依旧平缓地稳稳跳动,脸颊发烫,却是来自酒精蒸发的热度。

闭上眼再睁开,仍旧没人逆着光从大厅的偏门或花园隐密的角落走来,替他拾回倒楣惨遭迁怒的鞋。

他不禁嗤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麽呢?

浪漫之所以适合形容灵魂伴侣,不正是因为他们本身的不科学性放在天平的两端几乎可视为等重。

Mendez向不远处匆匆跑来的Jack O’donnel挥手,主动提着和他心脏一样空荡荡的酒瓶走过去,不忘弯腰捡起他的皮鞋。

「我必须说,Solo,你的腕表简直不如三岁儿童拿笔画在手上的表。」

迟到半小时的Solo迎向U.N.C.L.E小组的另外两人,他们今天参加舞会目的不在享乐,而是执行秘密任务,他没解释因为前一项个人任务受到妨碍,自己一小时前才降落美国,「但我的表可以潜水五百米,不会一碰水就掉漆。」

「Gaby,其他的事情任务之後再谈,你也是,cowboy。」

将通讯器和面具递给Solo,Illya示意他们正在执行秘密任务,於是另外两人也停止斗嘴,暂且安静地穿越走廊。

心脏疯狂鼓动不过一瞬间的事。

Solo懊恼地无声叹气。他早已破解Gaby和Illya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了,他的灵魂伴侣不可能是个恰巧住在兰利的空服员或裁员专家,有哪种人会专往世上最危险的地带和全宇宙最无聊的兰利跑呢?

无非是个中情局特工。

Solo原先还想在任务之後搭讪一两个女孩,共度漫漫长夜,可是此时想想,在据线报指出即将发生谋杀的舞会上遇见他的灵魂伴侣,Solo忍不住扬起扭曲的讽刺微笑,这还真是一出绝顶适合他的黑色喜剧。

他的血液如同岩浆濒临爆发,沸腾得直冒泡,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丶任性如他丶意图跳出牢笼般的胸膛,Solo感觉自己像只瞄准镜上的猎物,只能颓然等待命运这个猎人击穿他的心脏。与此同时,和败北感纠缠不清丶那份说不出名字的情绪却让他嘴角咧开更大的笑容,脚步轻盈,雀跃不已。

走廊尽头出现了两道身影,二分之一的机率,Solo眯着眼看得仔细,可心跳的消失也和它出现的一样突然,即使不想承认,Solo依然假想过千百次他们相遇的场景,其中没一个如同此时此刻:他们擦肩而过,背对着彼此,愈走愈远。

「你还好吗,Solo?」

耳中的通讯器传来Gaby担忧的疑问,Solo才蓦然回神,发现在他思索迎面跑来面色严肃的那两人究竟谁才是他的灵魂伴侣时,另外两个组员已然就定位回报情况,他只好加紧脚步走到定位点,若无其事地回答:「那还用说──好得不能更好了。」

Solo深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缺了些什麽,跳得自由而慵懒。

普遍而言,人类平均会在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与他们注定的灵魂伴侣相遇,反对灵魂伴侣的那派人讽刺地称其为黄金十五年,当然,并非人人都有灵魂伴侣,去年最新一期的国家统计指出,全美有百分之零点三七的人超过二十五岁仍没遇到他们的灵魂伴侣,百年以来最晚找到灵魂伴侣的纪录保持者堪堪踩在三十岁的门前丶止步於二十九岁。

Mendez曾坚信自己属於那百分之零点三七。

结束伊拉克的任务之後,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下个任务是援救一名行动中因情报外泄而遭到伏击的中情局特工,是个隶属兰利总部但未曾谋面的同事,局长因此勃然大怒丶网路部门负责人也连带遭殃,这些Mendez一概不在乎,他皱眉读着资料,档案显示那位特工正在一处安全屋里等待救援,但是就当地後勤特工的监视画面看来,恐怖份子发现那间安全屋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Mendez努力不让自己的脑袋去思考那场舞会和他擦肩而过的三人究竟哪个才是他的灵魂伴侣,或是因为自己抛下三个人的其中一个而感到愧疚。

抵达罗马的中情局分部,Mendez迅速听取简报掌握现况,立即调派三辆公务轿车和几名特工,他自己开着其中一辆车到安全屋隔壁的邻屋门前,直直驶入车库;恐怖份子并不知道这两间屋子都隶属於中情局,而且还设有两相连接的地下通道。

「嘿,亲爱的,欢迎回家。」

负责接应的罗马当地女特工从邻屋走出,给了Mendez一个大大的拥抱,太久没和女性有过肢体接触的Mendez几不可见有着半秒僵硬,可他的职业本能很快反应过来,还在女子脸上自然落下轻吻,「我回来了。」隐藏在耳道里的通讯器传来监视小组下达进一步行动的暗号,时值日落,橘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天边,让Mendez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一进到屋内,女子就卸下温柔神情,干练地将防弹衣和手枪交给Mendez,「祝你行动顺利,Mr.Mendez,」在Mendez着装完毕准备进入地道前,她说,「我会守在这儿,直到你回来为止。」随後盖起地道的铁板,不给他问行动失败该怎麽办的机会。

Mendez手掌紧握冰冷的梯子向下爬,地下室并不昏暗,弯曲交错的管线累积陈年灰尘和铁锈却乾燥明亮,通讯器里的声音令人萌生一种亟欲躺在沙滩晒日光浴的冲动,沙沙的,偶尔的对话里夹杂着细密海浪与贝壳碎沙,Mendez屏息凝神,听着另一组掩人耳目的特工已然进入目标安全屋,其中一位正和受伤的特工交换衣装,他们是在打赌丶赌他们的情报并未彻底泄露,舔了舔唇,许久没碰枪的Mendez笨拙地将手枪上膛丶几经犹豫又拉回保险。

过去四十一年没有灵魂伴侣的人生Mendez从不感到有所缺陷,他追求喜欢的女人,结过婚,有了个儿子,和几个谈得来的人成为朋友,有一份危险但充满变化性的工作,住在一间正适合独居的公寓套房里,休假时可以拿起画笔写生丶也能看着球赛配啤酒,Mendez握了握枪,他不讨厌这一切,只是在他并未明确意识到的某月某日,就连他最热衷投入的工作似乎也变得一成不变。

在这密不通风的地道里,Mendez突然稍稍理解人们之所以喜欢灵魂伴侣这个概念了。

几分钟後他就接获便衣监视人员的好消息,网路部门黑掉了恐怖份子监视後院的画面,从後院潜入的伪装人员扮演伤者和营救特工成功坐上轿车离开,两人进,三人出,恐怖份子成功上钩,第二辆车也隔着一段距离预备前後包抄。Mendez攀上通往目标安全屋的铁梯,脑子里只想着必须在恐怖份子发现被骗之前救出任务对象,即使罗马分部针对这名特工的评价毁誉参半,喘着气爬上梯子丶悄悄钻出通道的Mendez也相信这人不会比他救过最恶质的政客还要坏上多少。

「耐心等着,Mr.Solo。」

那是Solo听见三名特工闭门而去之前所说的最後一句话。他躺在安全屋又硬又冷的客厅磁砖地板上,感觉血液正从他紧急包扎的腹部伤口一点一滴地流失,骨折的左手无力地躺在身侧,而他身上的舒适订制西装被那个比他矮也没他好看的黑发特工给换去了,美其名是伪装,Solo疼得不禁哼笑出声,这次的任务出岔有一半肇因於他过往的结仇对象,他们与恐怖份子技术合作丶附带条件就是抓住Napoleon Solo丶死活不论。

闭起眼,他能轻易想像Sanders得知他的死讯之时丶看似面无表情丶心底却笑得傲慢至极,档案照片里的他穿着廉价又不合身的成衣西服,孤立无援,穿着又硬又丑的过气皮鞋──死得像个罪犯,思及此,他的心脏不满地跳得飞快,失血过多的苍白脸孔也跟着泛起不愿赴死的顽固热度,郁闷的呼吸急促得咻咻作响。

有那麽几秒,他以为这全是对Sanders长期以来的愤怒在死前悉数爆发导致的结果。

不过地板鼓动的鸣响推翻了他的猜想,Solo贴紧地面的那只耳朵能听见厨房地板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其实他已经回复很少但足以脱身的些许气力,才不管CIA要派哪门子的救援专家来救他,Solo坚信没人会来救一个前科累累的罪犯,就算这个罪犯拯救这无可救药的世界再多次也一样,他喘息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撑着身子缓缓坐起,艰难地站起身,如果不是他那疯狂加速的心跳,Solo差点就选择了独自脱身。

他无声地用嘴喘气,谨慎的陌生脚步引领熟悉到可恨的深沉窒息奔涌而来,Solo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方向,顾不上缺氧的肺叶,只管低声默数:三步丶四步丶五步,转角先是露出了一小截乌黑枪管,而後是不甚熟练握着枪的双手,半边的身子,紧接着完整地立在他面前,男人有一秒的迟疑,最终满脸惊诧。

Solo趁着他的灵魂伴侣忙着惊讶之际仔细端详着对方,他记得那晚手里拿着幽灵面具毅然决然和他擦身而过的就是这个男人没错,虽然下巴的胡子稍嫌多馀,但这张脸整体而言还是挺好看的,五官深邃,眼下有着藏不住的常年疲惫,头发蓬松而凌乱,焦棕色的双眼格外惹人喜欢丶常有人说Napoleon Solo的蓝眼睛太过疏离丶也许那双温暖柔和的眼眸足以弥补他的缺憾,Solo耐心等待,有着温柔眼神的男人舔了舔嘴唇,憋了半天终於出声:

「噢...」那人眨眨眼,「这还真是......好巧。」他说,勾起一抹介於尴尬和害羞的微笑。

转瞬之间,Solo的脑袋冒出一片花海,奏响美妙却从未听过的乐声,甚至还出现了泡泡和闪光;望着他的灵魂伴侣放下枪後紧张到捏着衣角的小动作,有点好笑,然而就算是个中年男人做出此举也无法撼摇这份超乎设想的可爱,此时此刻,Solo才真切认知他的心跳丶他的窒息和他的脉搏全部源自何方,他想拽过那人系歪了的领带狠狠吻住那张尴尬犹疑的嘴巴,可他光是用脚底抓住地面就已经用尽全力,於是Solo果断放弃他不切实际的构想。

「Mr.Solo?嘿丶你还醒着吗?」

Mendez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不甘心倒下的人了。

哪里有人能在脱力的最後一刻还从别人嘴上顺势偷走一吻呢?但Napoleon Solo显然就有这份能耐。被人给顺势吻上的Mendez手忙脚乱地接住倒下的男人,他还记得邻屋里有人在等着,任务需要收尾,於是判定Solo失血过多昏迷但暂无大碍之後,Mendez立即行动起来。

他想告诉Christine这远远超过呼吸,他肩上搀着的人体温偏低,Mendez却错觉他们隔着衣服接触的地方窜起火花。他逐渐接受自己成为那群不科学的百分之九十九点六三。他慢慢能习惯窒息般的错觉。他想要相信扣除离婚率之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二点五。他希望Napoleon Solo的个性和那双蓝眼睛一般讨人喜爱。

他试着在一个人的时候,思念另一个人的存在。

Solo迷迷糊糊地躺着,背後那触感他分辨得出大抵是救护车的担架,有人吻了吻他冰冷汗湿的前额,温热的吻,闻起来有淡淡的菸草香。

「很高兴见到你,」他听着一把菸嗓子温柔地对他低语,语带笑意,Solo想着错过五次之後至少得到了两个吻,不太清醒,但总归是两个吻,「以及丶期待再次相见。」

这次还没别离,Solo就开始想念他了。

END.

p.s.原本想多写个後续但实在太累了(原本只想万字完结,没想到码了一万七千字,话唠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总觉得灵魂伴侣比起命中注定,更多是关於两个寂寞的灵魂遇见彼此,如同万夜和歌集里恋爱的"恋"读作"孤悲",要是能让大家感觉到温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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